听见夏天

绥之绥之-3

(三)

沈姨拗不过肖随,最终还是买了肖随喜欢的花种,一边和肖随一起种花,一边低囔着种不活。

大概是家里人气足了些,叶秘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了,他很喜欢一回家就看见肖随坐在满院金黄里,有时候是在画画,画的左不过也是院子里的桂花树,有时候是浇水,浇他那些被沈姨怨了种不活还真一直没长出来的花,有时候只是眯着眼靠在椅背上吹风,走近了还能听到他轻声哼的歌,他总指挥着周管家扫落叶,周管家熟能生巧,现在簸箕里的落叶不会总飞出来了,还有那句看见他之后的“你回来啦”,让他觉得,是有人等着他回家的。

那个地方不再总是阴沉,而是因为肖随的到来带来了满院的欢声笑语,有时看着肖随一边浇水一边轻声对花说“求求你们了,快长起来嘛!你们再不长要被沈姨挖出来种葱啦!”就连周管家都会掩着嘴低声笑。

他不再限着肖随出门,肖随也不每次出门前都要去书房敲门了,他转而央着沈姨一起出门买菜,总能买些新奇玩意儿回来。

 

除夕夜那天,肖随早早就起来了,坐在楼下椅子上催促沈姨。

“沈姨,别做早饭了,我们先去买吧,昨天你不是说经过的时候看到都没剩下几个了!”

“小随,你等我一下,我要给叶先生准备早饭的呀,你的早饭我看你是一定要拿着路上吃了,这样边走边吃不好的呀!”

“没关系的没关系的。”

叶秘一身利落笔挺的西装从二楼走下来。

“你今天还要出门吗?”他明知故问。

“干什么?”

“反正你出门也是做一些祸国殃民的事情,大过年的,你也积点德,别出去了吧。”

“小随!”沈姨听见了话,连忙从厨房里走出来,手上捏着围裙一会儿看看叶秘,再看看肖随,怕肖随惹火了叶秘。

叶秘脚步不停,从二楼走下来,一时寂静万分,肖随仿佛被按在断头台等待叶秘一声令下,然后他就会死去。

 

叶秘走到沙发旁坐下。

“沈姨,今天早上吃什么?”

“哎!吃,吃那个,吃那个。”沈姨大松一口气,语序凌乱,“油条,豆浆什么的。”

肖随僵坐在硬木椅上,脊背挺得疼痛,他轻轻吐出一口气,脸上并没有死里逃生的放松。他就是要拿话刺他,就是要逼他,家国将倾,叶秘虽是罄竹难书,但他仍希望叶秘都就此收手。

沈姨将早饭端出来,觉出气氛低沉,便紧赶着拉着肖随出门了,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。

等他们拎着满手的纸糊小灯笼回家,叶秘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,肖随还以为他早就出门了,心底雀跃。

“叶先生今天不出门吗?”沈姨脸上也是十分惊喜,“那我午饭要多准备些了。”

“不了,今天除夕。”

听了这话,沈姨更高兴了,她进厨房开始准备醒发面团。

 

“前天我和沈姨在外面买小菜的时候看见你了,你指挥人拎着油桶在烧一户人家。”

叶秘看着面前的报纸,“谁让你出门的?”

肖随愣了一下,“我,我和沈姨一起出门的。”

“想问什么?”

他好像经常这样问问题,“想干嘛?”“想问什么?”“想说什么?”,直接,坦率。

肖随吸了一口气,“你们烧死的那些人,是什么人?”

沉默,伴随着冷得深入骨髓的低气压。

足足过了两三分钟,叶秘才开口,“沈姨做了什么?”

“沈姨拉着我往回走,让我不要问。”

“那你也敢问我?”叶秘的眼神从报纸上移开,直直地盯着坐在折角沙发上的肖随,二人距离不过一米,肖随被这骇人的眼神吓到,又不肯服输,梗着脖子脸色苍白,眼眶却突然红了起来。

“肖随,别以为我不会杀你。”

大颗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掉下来,肖随仓皇低下头。

“我又没有什么重要的,早就应该死在去年的弄堂里了,不就是因为长得像你的未婚妻才被留一条性命,我,我能有什么本事觉得你不会杀我。”

 

“知道就好。”

 

说完这话,叶秘就起身扣了粒西装扣子,看也不看肖随推门走了。

肖随一个人在椅子上坐了许久,起身往厨房喊,“沈姨,叶先生出门了,不要做这么多小菜了。”

厨房就在堂边上,沈姨从厨房里走出来走到肖随边上,拿袖子给肖随擦了擦眼泪,“小随。”

肖随抬起头,哽咽不止,“沈姨,我不如死在那一天好了。”

沈姨心疼地把坐着的肖随揽进怀里。

“我跟自己讲不可以不可以,他永远不会是跟我一路的人,可是我……”

他还没说完,沈姨侧了侧身,用身体堵在肖随面前,那句话被掩在衣服里变得模糊不清。

 

两月,院子里的桂花树早就落完了花,光秃秃一片,他种的花一直没有开花,恹恹的,好像还没开过花就要死了,院子里只剩一张嫩黄色的桌布,不再与院子相得益彰而尽显突兀。

肖随吃过晚饭后和沈姨周管家一起挂好了出门买的小灯笼,远远看去红通通一片好喜庆,他裹着一条绒毯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,看看院子里快要死掉的桂花树,再看看院外的梧桐树。

当初不该移栽进来的,本来,这院子里也不该有桂花树。

 

叶秘深夜回来的时候,进了大门就看见院子里侧着头睡着了的肖随,绒毯松松散散搭在肩头,一双细白的手露在外面,叶秘走过来,碰了碰,触手冰凉。

他俯身把肖随抱起来,沈姨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走出来。

“沈姨,帮我把毯子盖在他身上。”他放轻了声音。

沈姨走过来把椅子上搭着的绒毯盖在叶秘怀里肖随的身上,掖了掖。

“他怎么坐在外面?”

“小随讲上午说错了话,要等你回来。”

叶秘轻哼了一声,自嘲道,“他要真这么想就不是他了。”

沈姨局促地低头把椅子推进圆桌下。

叶秘正要抱着肖随往屋子走,肖随伸手抓住叶秘的西装领口,明显还在梦里,口齿不清地说,“我包了馄饨,有纽扣的那个大一点,你要吃。”

他把人放在客房卧室里,又给人盖了被子,才走出来轻轻关上门。

 

“他这样的人也会对人好吗?”

不知道为何,沈姨突然想起肖随刚来的时候问她的这句话。

 

会的,就像这样,对一个人好。

 

“叶先生,这么晚饿了吧,要吃点宵夜吗?小随他给你备了点馄饨。”

“好。”

一碗馄饨被加热了递上来,端上来的时候晃开了点汤水,沈姨一边用抹布擦干净一边笑着说,“下午在包馄饨的时候,我就看见小随把放了纽扣的馄饨包大了点,我和他说,放了纽扣的和没放纽扣的要包得一样大,要不然会被发现。”

叶秘一边拿汤勺舀了一口带热乎乎汤的馄饨,一边听沈姨说话。

“原来是要给叶先生留着,我看这大大的,就是小随包的。”

他舀起那个包得丑丑的馄饨,一咬下去,果然牙齿被硬物抵住,他拿出来一看,一枚浅黄色的纽扣,被小心地塞在馄饨里,在这一刻,彰显出显山露水的的情意。

他以自己的心意,祝愿叶秘,喜庆团圆,吉祥如意。

不管他心上的人,是个什么样的人,但在今天,在这1943年的春,他给自己一天的时间沉沦。

 

翌日清晨,肖随下楼,看见叶秘站在日章旗的边上,看着那面肖随无时无刻都想撕下来的日章旗。眼神中没有情绪,只是定定地看着。

“叶先生每天出门都要这样看着它,来坚定自己的选择吗?”

“是,无需看它来坚定,我一直坚定着。”

“卑鄙虚伪。”

叶秘拿起案旁的手表,低头带上,随后出门了。

 

开春了,肖随给院子里的花浇水浇得更勤了,他总是坐在院子里,看着不开花的花,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院子门口响起喧闹声,不多时,叶秘开门,身后跟着卢邑。

“你回来了。”肖随站起来。

“嗯,肖随,这是卢邑,我朋友。”他转而看向卢邑,“肖随。”

肖随走过去,站在叶秘身旁,附了点身问好。

卢邑连忙回鞠一躬,“你好你好,肖随是吗?哪个随啊?”

“随心的随。”肖随开口回答。

“好名字好名字。”

 

家里多来了个人,还是叶秘的朋友,一下子热闹了起来。沈姨烧了一桌子的拿手好菜,欢欢闹闹的似是一般普通人家。

卢邑和肖随很合得来,他跟着肖随蹲在院子里开不了的花前,和人探讨了许多种花的诀窍。

他用手捧了把院子里的土,“这土不行,根本不可能种出花来。”他随手一指旁边恹恹的桂花树,“你看!人长得正好的桂花树被你移进来也快死了。”

肖随被他风趣的语气闹笑了,“你怎么知道是从外面移栽进来的呀?”

“之前我也来过叶生家里的呀。”

叶秘靠在洋房门口听着他们对话。

“要用熟土,这里没有,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带点过来。”卢邑一本正经,一副热心肠,“你家在哪儿的啊,我给你送到这里来还是给你送家里去?”

“就送这里吧,谢谢你。”

“你平时不出门吗?熟土很多地方都卖的呀!”

叶秘转头看了眼沈姨,沈姨捞起围裙擦了擦手,走到院子里来,佯怒道,“卢邑啊,你别教他了。我昨天还在跟小随讲,这个春天再不长出来,我就要拔掉种葱了!”

卢邑和肖随都笑了起来。

“哎呀!沈姨!你是不是原本就知道啊!”肖随站起来气得跺了一下地,转向叶秘告状,“叶先生你看啊!不行!不能种葱!”

叶秘本来抱着手靠门看着,闻言笑着走过来,“好,沈姨,别跟他争了。我们不种葱,就种草。”

“那不是草!”肖随听了前半句话正洋洋得意着,转眼就气得脖子通红。

这下大家都笑了起来,周管家过来看了眼半死不活的花,也笑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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